我與石頭的情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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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我與石頭的情誼牛漢　　　　生人走進我的陋室，首先看到的是書，真不老少。坐定了，舉目掃視一圈兒，立即又會發(fā)現(xiàn)在案頭和書櫥里，有許多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，被供在很顯眼的地方。書，石頭，再加上我，就大體上形成了我的生存境況。這則小文主要說的是石頭，我不說，深沉到極點的石頭自己不會說。它們有的如北京城舊王府門口的石獅子，雄踞在《托爾斯泰文集》和《魯迅全集》的前面。有的如大山一般聳立，緊緊靠著梵高的自畫像；令人驚異的是，石頭粗獷的紋路竟然與梵高的筆觸非常的相似，二者仿佛有著某種血緣。有一塊石頭，還用精致的木盤托著。但仔細端詳一番過后，在這么多的

2、石頭之中，卻找不到一塊配稱作工藝品的，從形態(tài)到色澤全是些未經(jīng)洗磨打光的天然石，通體裸露著不馴的野性。有的你去摸摸，會扎疼手。　　有不少年頭，我抗不過天大的厄運，又妄想時刻沖破深深的窒悶，幾乎如夢游人一樣天天尋求心靈的慰藉。人世間難以獲得的珍貴的情誼，居然在大自然中領(lǐng)受到了，于是我有了另一個屬于心靈的隱秘而廣闊的世界。鷹和它悲壯的一生，樹和它神圣而高尚的根，囚籠中虎的不羈的靈魂，如暗夜閃電般絢麗的蚯蚓的血，還有此刻仍與我朝夕與共的這些石頭……它們在那些漫長而困厄的歲月中拯救過我，賜予我超人的力量，在我的心目中，它們幾乎是神圣的存在。對它們

3、的感念之情，我寫過不少的詩篇，只有對沉默的石頭還沒有贊譽過它們的美德?！　∥业牡谝粔K石頭是在深深的地層下閃現(xiàn)的。在湖北古云夢澤服勞役時，有一次在炎炎的陽光下翻土，面前突然出現(xiàn)一塊鵝黃色的石頭，我彎下腰身，捧起了它，它比一般石頭重得多，我用裸身的熱汗擦凈了它，它像被喚醒睜開眼睛似地閃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。一位古典文學專家把它接過手，掂了又掂，摩挲了又摩挲，還用舌尖舐舐，對我說：“你找到塊寶貝，多半是田黃，不過打磨起來極難。它在地下至少埋沒了幾萬年了?！彼终f：“可以斷成石料，打磨成最名貴的圖章石?！蔽覟槭裁匆獋λ?，把它肢解為圖章？不能，

4、絕不能！應(yīng)當保存它完美的形象，也可以說是一個經(jīng)神圣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詩的意象。并不是因?qū)＜诣b定這塊石頭才突然變得珍貴起來，我從地下遇到它的那個瞬間就感到它的靈性；偌大的一片未開墾的荒地，全是褚色的膠泥，為什么只發(fā)現(xiàn)這一塊石頭，它怎么能經(jīng)受了幾萬年的深埋而沒有化為泥土？我?guī)Щ厮奚岷?，藏在枕邊，夜里常常摩挲它，擱在額頭，沁涼沁涼的，仿佛有一股清瑩的泉水浸潤著我燥熱的肌體。我曾試圖寫一首詩，但沒有寫成。只記得想寫它三個高潔的品性：第一，它堅硬，經(jīng)得住埋沒，抗得住腐化；第二，它沉默，耐得住寂寞；第三，它心中聚著不滅的火，遇到打擊，能燦然迸發(fā)出來。

5、這塊石頭給了我大的智慧和力量。我從此學會了石頭的沉默，發(fā)現(xiàn)沉默是最堅固的語言，沉默是最深遠的境界，如卡夫卡所說，一個人或許能逃得過歌聲，但絕逃不出捕捉不到的沉默，沉默是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?！　￡P(guān)于與我有情誼的石頭的來歷和各自的品性，就草草地記下這些苦澀的文字。我沒有曹雪芹那塊通靈的石頭，敷演不出一段段故事。我的這些未經(jīng)打磨的石頭，只保留歷史的真實和我對它們的感念。它們雖沒有補天的榮耀，卻使一顆平凡的有創(chuàng)傷的心靈，因有它們的默默的撫慰而獲得了抗爭命運的勇氣。因此，石頭和書成為我書齋的神圣的存在，成為我生活和生命的親密的伴侶，直到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