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嘉瑩先生唐宋詞十七講28蘇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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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葉嘉瑩先生《唐宋詞十七講》28蘇軾（一）柳永是失敗了的一生。而蘇東坡平生歷盡苦難，是完成了自我的這樣一個詩人。不管他平生在宦海波瀾之中經(jīng)過了多少挫傷，在他自己的品格修養(yǎng)這一方面，蘇東坡是完成了自己的。我現(xiàn)在要說，你把你的平生放在什么地方了，“許身一何愚？”柳永是他用世的志意跟他浪漫的天性，跟他音樂的才能，中間有矛盾。他少年不得意的時候，他說“幸有意中人，堪尋訪?！贪迅∶?，換了淺斟低唱?！埃ā耳Q沖天》）可是到了他老年的時候，怎樣了呢？且看他的這闋《少年游》。長安，一向被認為是首都的代稱，也代表追求功名利祿，柳永也曾在首都追求過功名事業(yè)，但是他說

2、“馬遲遲”,我的馬不能夠捷足先登。柳永事實上也到過長安，但我們要提出來，它同時也有某一種象征首都的意味，而且聽到高柳上秋蟬悲哀的嘶鳴，夕陽沉沒在飛鳥外，秋風吹起在郊原之上，哪里是我柳永的歸宿？“目斷四天垂”。過去的年華，過去的往事，像消逝的浮云永遠不再回來了，“歸云一去無蹤跡”。我以前的期待，我今天得到了什么？“何處是前期？”不用說我的用世的志意落空了，我當年聽歌飲酒，現(xiàn)在“狎興生疏，酒徒蕭索”，不再有少年時在狎邪之間跟這些歌伎酒女們交往的意興了。當年的狂朋怪侶都老大了，或者有的人已不在人世，“酒徒蕭索”?！安凰迫ツ陼r”，有的版本作“不似少年時”

3、。他完全落空了。因為他所追求的全是向外的，是“有待”，然后才能夠完成的。蘇東坡就不同，因為他所追求的是一個可以無待于外的完成。中國道家的思想，要無待于外，自我完成。其實不但道家這樣說，韓愈講儒家的道理也說過的：“博愛之謂仁，行而宜之之謂義，由是而之焉之謂道，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?！?《原道》）一生是落空還是不落空？你可以不落空的。蘇東坡雖然在仕宦上失敗了，但他不落空?！白愫跻褵o待于外之謂德”。道家也講無待，說列子乘風而行還要有待于風，能夠不待乘風而行嗎？《莊子·逍遙游》：“夫列子御風而行，冷然善也。……此雖免乎行，猶有所待者也?！薄盁o待于外”，這

4、正是中國結合了儒道兩家的思想。客觀上不得意，還能不落迂腐消極，能夠有積極的生活志趣，有持守的一種修養(yǎng)，這是蘇東坡所以了不起的地方。至于柳永所追求的功名則是有待的，是向外追求、封建社會不給他一個機會，他就沒有了。他聽歌看舞，也是向外追求，當“狎興生疏，酒徒蕭索”的時候，他就落空了。所以，柳永的一生是兩邊都落空了。當年聽歌看舞的這種感情這種生活落空了，用世的志意也落空了。不錯，他給我們留下了幾百首詞。可是，柳永對他自己本身的想法，則是認為他的生命是：“歸云一去無蹤跡，何處是前期？”是落空無成的。蘇東坡是在苦難之中完成了自己的一個人物。我們先講蘇詞的特

5、色，再講他在詞的寫作上怎樣受到過柳永的啟發(fā)和影響。我們看蘇東坡的生平，據(jù)傳記和有關記載，發(fā)現(xiàn)他少年時代就有兩種個性，兩種特別的特色。一個特色是儒家用世的志意，這是中國一般讀書人好的傳統(tǒng)，就是對于國家民族的關心?！笆慨斠蕴煜聻榧喝巍?，這是我們中國讀書人的儒家思想的一個美好的傳統(tǒng)。這是所有讀書人都有的，柳永、蘇東坡也不例外。而蘇東坡用世的志意，從他很小的時候就表現(xiàn)出來了。蘇東坡的父親蘇洵，喜歡到外邊四方去游學，常常不在家，蘇東坡小時受他母親的教訓。有一次讀到《后漢書·4范滂傳），范滂是東漢黨錮之禍時被迫害的一個人，而他不逃避，為了理想付出了生命。范滂

6、有用世的志意，當他被任命為清詔使的時候，他要作一番事業(yè)。他登車攬轡，乘車上任，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意。當他遇到迫害災難，他不逃避，不委曲求全，不逢迎茍合，寧可付上了生命。蘇東坡讀到范滂傳，內(nèi)心激動感發(fā)，問他母親說：他日兒做范謗，母親能做范滂的母親嗎？因為《范澇傳）記載著范滂為了理想要以生命作代價的時候，他跟母親說，我是對不起母親的。他母親說，一個人要想有美好的品德節(jié)義、又想有富貴壽考，兩者不可得全，我愿意你去完成你的理想。當蘇東坡讀到這里，就問他的母親是否也能如此。他母親說，你如果能做范滂，我怎么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呢？所以，中國歷史上出了許多偉大的人

7、物，都是由于母親的教育和影響。岳母教子是很有名的。歐陽修的母親畫荻教子，還有蘇東坡的母親，都是母教的儀范。這是蘇東坡志意的一面。所以他才能在王安石的新黨當政的時候，不茍從于新黨，司馬光的舊黨當政的時候，他也不茍從于舊黨。他每次不管受到什么樣的政治迫害，只要是回到朝廷上來，仍然是堅持政治上的理想，不盲從那當權一派的人物。所以，他平生才遭遇到這么多的貶逐，而他的志意理想操守一直不曾改變。這是從他小的時候讀書就表現(xiàn)了這種志意。蘇東坡還更有另一面修養(yǎng)，他很小的時候讀到《莊子》，《莊子》有個比喻說：“藐姑射之山，有神人居焉，肌膚若冰雪，綽約若處子?！蠼?/p>

8、稽天而不溺，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?！保ā肚f子·逍遙游》）這是什么樣的修養(yǎng)！這是《莊子》上的寓言，說在那藐姑射的山上，有一個得道的神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