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簡佚詩《交交鳴█》劄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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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楚簡佚詩《交交鳴█》劄記馬承源先生對楚簡佚詩《交交鳴》作了精心的考釋［1］，廖名春先生［2］、季旭昇先生［3］等也在此基礎(chǔ)上提出許多重要的補充。拜讀過諸先生的大作，筆者不揣譾陋，陸續(xù)寫成劄記，以求教于方家。交交鳴，李零先生［4］、季旭昇先生讀為烏。季旭昇先生認(rèn)為是烏鴉。按：此字從鳥、於聲，“於”與“烏”同屬影母魚部，讀為“烏”是合適的?！赌绿熳觽鳌肪砣骸办儿o與處?！惫弊ⅲ骸办?，讀曰烏?！比欢鴱脑娭小凹谥辛骸薄凹吨袖尽薄凹吨袧稀本渫茢啵颂幍摹盀酢眮K非常見的烏鴉，似乎是一種棲息在水濱且善於鳴叫的烏類?！敖唤圾Q烏”，在結(jié)構(gòu)上與之最類似的當(dāng)屬《邶風(fēng)·匏有苦葉》：“雝雝鳴雁。”毛傳：“雝雝，雁聲和也?！惫省敖唤圾Q烏”之“交交”亦當(dāng)與鳴叫聲有關(guān)。《秦風(fēng)·黃鳥》：“交交黃鳥。”馬瑞辰《毛詩傳箋通釋》：“交交，通作咬咬，鳥聲也?！比舯艋?，以自為□按：“若”讀為“如”，更合乎《詩經(jīng)》的通例，如《衛(wèi)風(fēng)·淇奧》：“有匪君子，如金如錫，如圭如璧?！薄缎⊙拧ぬ毂！罚骸叭缟饺绺罚鐚缌??！?“以自為□”缺佚一魚部字，廖名春先生補為“雅”，季旭昇先生補為“禦”。筆者認(rèn)為，當(dāng)補為“武”?！豆茏印ば蝿萁狻罚骸盎?、豹，獸之猛者也?！薄洞笱拧こＮ洹罚骸斑M厥虎臣?！薄遏旐灐ゃ罚骸俺C矯虎臣?！笨资瑁骸俺C矯然有威武如虎之臣?！薄多嶏L(fēng)·羔裘》：“羔裘豹飾，孔武有力?！编嵐{：“甚勇武而且有力?！笨梢?，把君子比做虎豹，是說君子有“威武、勇武”之貌。“以自為武”之“武”，其用法、含義類似于《鄭風(fēng)·叔于田》：“洵美且武?！蓖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：“武者，謂有武容也?！比簟跞糌惲蚊鞔合壬a為“若珠若貝”，釋為“就像奪目的珍珠和寶貝”。季旭昇先生補為“若金若貝”，釋為“像金像貝一樣堅貞美好”。按：所補之字應(yīng)與“貝”構(gòu)成語義上的並列。《衛(wèi)風(fēng)·淇奧》：“如金如錫。”《大雅·棫樸》：“金玉其相?！眲t“金”與“貝”不相並稱。廖名春先生所補“珠”，可備一說。然釋“貝”為“寶貝”，似可商。“貝”當(dāng)指玉，《文選·宋玉〈登徒子好色賦〉》：“齒如含貝?！睆堛娮ⅲ骸柏悾褚?。”“珠貝”可以並舉，《莊子·盜蹠》：“齒如齊貝?！背尚⑹瑁骸柏?，珠也?！?《釋名·釋喪制》：“含，以珠貝含其口中?！薄爸樨悺豹q言“珠玉”。不過，此詩第一章已言“如玉如英”，把君子比作玉石，第三章又言“如珠如貝”，有重複之嫌。“貝”似可釋為“錦”，《尚書·禹貢》：“厥篚織貝?！笨资枰嵭唬骸柏悾\名?！薄缎⊙拧は锊罚骸拜沦忪迟猓墒秦愬\。”毛傳：“貝錦，錦文也。”鄭箋：“錦文者，文如餘泉餘蚳之貝文。”“如貝”謂君子文采斐然，恰與下文“以自為慧”相應(yīng)。則“若□若貝”所補之字或為絲織品的名稱。是好，馬承源先生讀為“愷豫”。，季旭昇先生讀為“幾”；孟蓬生先生讀為“豈”［5］。按：當(dāng)讀為“豈譽是好”。即“豈好譽”，意為：難道（只是）喜愛好名聲？《管子·任法》：“舍法而任智，故民舍事而好譽。”君子相交，必求有令名者，《大雅·思齊》：“古之人無斁，譽耄斯士?！泵珎鳎骸肮胖藷o猒於有名譽之俊士?！编嵐{：“令此士皆有名譽于天下，成其俊乂之美也。”“豈譽是好？唯心是藇。”相仿的句式有《左傳·僖公四年》：“豈不穀是為？先君之好是繼?！苯杂蠼杂?馬承源先生讀為“偕華偕英”。季旭昇先生釋為：“和社會的精英相處得很和諧?！绷蚊合壬x為“嘉華嘉英”，釋為：“他們是值得讚美、嘉獎的精華與精英?！卑矗鹤疚脑赋龀喼械摹坝蟆?，從艸，省聲，為“華”之簡體［6］。從“皆小皆大”，“皆上皆下”判斷，詩中的“華”、“英”當(dāng)為由形容詞轉(zhuǎn)化來的名詞?！叭A”有“玉有光華”義，“英”有“玉光”義，這裏引申指英才，優(yōu)秀的人物?！抖Y記·禮運》：“大道之行也，與三代之英?！编嵭ⅲ骸坝ⅲ∵x之尤者?！薄爸C華諧英”為使動用法，指使英才之間關(guān)係和諧。皆上皆下按：“上下”一般指君臣?！吨芏Y·訓(xùn)方氏》：“與其上下之志”。鄭玄注：“上下，君臣也。”不過這裏似特指指卿大夫，《禮記·曲禮》：“君臣上下?！标懙旅麽屛模骸吧?，謂公卿。下，謂大夫士?！笔渍卵浴叭A英”，指賢人，次章言“上下”指友僚，末章言“小大”，指上下級，層次分明。皆小皆大按：《書·無逸》：“至於小大?！笨资枰嵲疲骸靶〈?，謂萬人，上及君臣?！薄遏旐灐ゃ罚骸盁o小無大，從公於邁。”鄭箋：“臣無尊卑，皆從君而來?！笔切〈鬄樽鸨爸?。 █自為馬承源先生讀為“以自為慧”，可從。按：拙文曾指出，實乃“歲”字，這是一個從“戉”省，從二“止”的訛變字［7］?！皻q”古音屬匣母月部，與“慧”“衛(wèi)”皆屬同音通假?；?，才智也?！耙宰詾榛邸笔钦f自己以對方為有才智之人。集於中澫“澫”，馬承源先生讀為“漫”，廖明春先生讀為“湡”，李零先生［4］、孟蓬生先生讀為“瀨”［5］。按：《交交鳴烏》之第三章，當(dāng)押月部?！皾稀弊x為“瀨”，可備一說。筆者認(rèn)為，簡文“澫”即“厲”之加旁字?！墩f文·廠部》謂“厲”：“從廠、蠆省聲?！眲t“萬”亦可視為“厲”之簡省聲符，郭店楚簡《性自命出》第11簡“萬性者”，“萬”即讀為“厲”?！皾稀彼鶑乃?，與“谷”寫作“浴”一樣，都是累增形旁?！缎l(wèi)風(fēng)·有狐》：“在彼淇梁。”“在彼淇厲。”《交交鳴烏》：“集于中梁?！薄凹吨袇?。”二者文例相同?！稄V雅·釋詁》：“厲，方也?！蓖跄顚O疏證：“厲謂水厓也?！瘪R瑞辰《毛詩傳箋通釋》：“淇厲謂淇水之旁，正與河側(cè)同義耳?！本酉嗪?，以自為（長）長，馬承源先生釋為“善”義。季旭昇先生釋為“ 領(lǐng)導(dǎo)”。按：“以自為長”，即“自以之為長”，自己以對方為師長?！洞笱拧せ室印罚骸翱碎L克君?！泵珎鳎骸敖陶d不倦曰長?！鼻堕夙灐罚骸澳隁q雖少，可師長兮?！薄耙宰詾殚L”是說君子之間相師，《小雅·鹿鳴》：“君子是則是傚?！鄙喜┖啞对妭鳌罚骸耙缘澜唬娚贫鴤?。”《論語·里仁》：“子曰：‘見賢思齊焉。’”君子之交在於互相學(xué)習(xí)對方的優(yōu)點。唯心是□廖名春先生補為“向”，季旭昇先生補為“匡”。按：試補為“養(yǎng)”?！拔┬氖丘B(yǎng)”，意即“養(yǎng)心”。郭店楚簡《性自命出》：“養(yǎng)性者，習(xí)也”。《荀子·不茍》：“君子養(yǎng)心莫善於誠。”郭店楚簡《尊德義》：“行矣而無違，養(yǎng)心於子諒，忠信日益而不自知也?！薄拔┬氖丘B(yǎng)”是說君子之間交好、相師，是為了涵養(yǎng)心性。惟心是萬“萬”，馬承源先生讀為“勱”，訓(xùn)為勉治。季旭昇先生讀為“勵”，砥勵之意。按：此字讀為“厲”?！墩f文·廠部》“厲”段注：“俗以義異，異其形。凡砥厲字作礪，凡勉勵字作勵，惟嚴(yán)厲字作厲，而古引申假借之法隱矣。” “惟心是厲”，意即“厲心”。郭店楚簡《性自命出》：“厲性者，義也?！薄蹲髠鳌べ夜吣辍罚骸霸姇?，義之府也?！薄墩f苑·建本》：“詩書辟立，非我也，而可以厲心?！眳j司馬承源先生：“”，《說文》所無，《篇海類編》載有“”字：“呼計切，音系，門扇也?！迸c“間”通。廖名春先生：《說文·門部》：“，古文閒?！币僧?dāng)訓(xùn)為安閒。按：馬先生讀為“間”是正確的。但對於的字形及其來源，有待補充?！墩f文·門部》所收“閒”的古文與簡文字形稍異，前者從門從外，後者從門從，所以二者不能直接等同。郭店楚簡《老子》甲第23簡有“”字，與所從部件形體相同。與今本《老子》對照，“”即“間”字。故亦“間”字。大概是從門，聲。閒，為會意字。凡象形、會意之字往往有後起之形聲字予以替代?！墩f文》所錄閒的古文，段玉裁已指出其字形各本皆誤，今似可據(jù)楚文字以正之。司季旭昇先生讀為“謀治”。按：疑讀為“謀始”，《周易·訟卦》：“君子以作事謀始?！笨资瑁骸胺灿d作其事，先須謀慮其始。” 韻部廖名春先生：逸詩的每章都是句尾隔句押韻。第一章押陽部（梁、英、長），第二章押魚部（渚、虎、藇、下），第三章“澫”、“萬”為元部字，“貝”“大”為月部字，屬於月元通韻。按：前文已述，“澫”、“萬”俱讀為“厲”，故第三章亦一韻到底，俱押月部。此詩以押偶句韻為主，唯第二章首句“交交鳴烏”之“烏”亦入韻。章意按：此詩首章讚美君子德如玉石之美，君子相好、相師，見賢思齊，涵養(yǎng)心性，以德潤身，故能使英才之間關(guān)係和諧。次章讚美君子有威武、勇武之貌，威儀棣棣，君子相好，互為楷式，故能使公卿大夫之間關(guān)係和諧。末章讚美君子文質(zhì)彬彬，君子相好，能夠砥礪品德，切磋學(xué)問。故能使尊卑之臣之間關(guān)係和諧。此詩各章分別從德、儀、才三個方面對君子展開讚美，層次分明。餘論《交交鳴烏》每章以“君子相好”一句為界，前半部分都可以從《毛詩》中找到與之結(jié)構(gòu)類似的詩句，如 交交鳴烏雝雝鳴雁（邶風(fēng)·匏有苦葉）集于中梁集於中澤（小雅·鴻鴈）愷悌君子豈弟君子（大雅·旱麓）如玉如英如圭如璧（衛(wèi)風(fēng)·淇奧）但自“君子相好”起，詩句的用詞和語法都與《毛詩》存在顯著差異。這種現(xiàn)象與後世的擬《詩》頗為接近。所以，筆者推測楚簡佚詩很可能並非刪詩的孑遺，而是《詩經(jīng)》定本形成之後，由戰(zhàn)國時誦習(xí)《詩經(jīng)》的儒者所擬作?！督唤圾Q烏》在語言方面明顯受《雅》詩的影響。以“豈弟君子”“君子相好”兩句為例進行分析：1.“君子”是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高頻詞，據(jù)向熹先生統(tǒng)計，做“古代統(tǒng)治者（天子、諸侯、卿大夫）和一般貴族男子的通稱”這個意義的“君子”在“頌”中僅1見，《風(fēng)》中27見，而在《雅》中則126見。［8］2.“豈弟君子”是《詩經(jīng)》的常語，但只出現(xiàn)在《雅》中，凡17見。3.“相好”一語，《詩經(jīng)》中僅兩見，《邶風(fēng)·日月》：“逝不相好?！薄缎⊙拧に箮帧罚骸靶旨暗芤樱较嗪靡??！倍鴱牧硪皇棕姟抖嘈健分小靶旨暗茕?，鮮我二人”推斷，“相好”一語來源於《雅》的可能性最大。 從思想內(nèi)容看，《交交鳴烏》的主題讚頌君子相好，互為楷式，使各種人際關(guān)係和諧，反映了貴族所推崇的禮樂精神與道德風(fēng)貌。這和《雅》詩中的宴飲詩（如《鹿鳴》《桑扈》《頍弁》等）的主題非常接近。可見，《交交鳴烏》無論是語言，還是思想都受《雅》詩的影響很深。詩言其志，《交交鳴烏》的大概是一位楚國貴族。楚國的貴族教育，歷來都非常重視對《詩》的傳授。《國語·楚語》：“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……問于申叔時，叔時曰：‘……教之詩，而為之導(dǎo)廣顯德，而耀明其志?！背啞对妭鳌返陌l(fā)現(xiàn)也證明，戰(zhàn)國中期時，楚國的《詩經(jīng)》傳授非常發(fā)達。更為重要的是，楚國貴族不僅誦詩，而且作詩。屈原的早期作品《橘頌》就是一篇帶有明顯“《詩經(jīng)》體”特徵的四言詩。和《交交鳴烏》相比，《橘頌》共36句，《交交鳴烏》共30句，二者長度接近，也都使用比興手法。但內(nèi)容與體式方面，《橘頌》比《交交鳴烏》有所突破?！督唤圾Q烏》重章疊句，形式更接近《詩經(jīng)》；《橘頌》則突破了重章疊句的限制，全詩分前後兩部分。內(nèi)容上，《交交鳴烏》以讚美君子為主，與《雅》詩頗類；而《橘頌》則以詠物為主。根據(jù)文學(xué)發(fā)展的一般通例，《交交鳴烏》應(yīng)當(dāng)產(chǎn)生在《橘頌》之前。 李零先生認(rèn)為上博簡的墓葬年代大約在前400-前300年之間，屬於戰(zhàn)國中期，基本上早於屈原（約前340-約前278年）。［9］因此，《交交鳴烏》的發(fā)現(xiàn)，為我們填補了從《詩經(jīng)》到楚辭文體發(fā)展的過渡環(huán)節(jié)——擬《詩》體。清儒所輯的佚《詩》中或許就有此類作品。正是有了像《交交鳴烏》這樣成熟的擬《詩》體作品的出現(xiàn)，才有可能為後來屈原創(chuàng)作突破《詩經(jīng)》體的四言詩奠定基礎(chǔ)，並進而影響到騷體的形成。這對於我們加深理解風(fēng)、騷文體之間的關(guān)係具有重要意義。楚簡佚詩的發(fā)現(xiàn)，還有助於我們重新審視以往對先秦文學(xué)史的認(rèn)識。從“詩三百”到屈賦長達數(shù)百年的時間，並不是一個缺乏文人詩歌創(chuàng)作的空白時期?！霸娙佟庇伸度寮业膹V泛傳播，不僅取得“經(jīng)”的地位，而且還成為文學(xué)的典範(fàn)，對戰(zhàn)國時代的詩歌創(chuàng)作產(chǎn)生了深遠(yuǎn)影響。楚國的儒者、貴族在誦習(xí)《詩經(jīng)》的同時，也嘗試著仿照《詩經(jīng)》體進行創(chuàng)作，並注重與民間的楚歌結(jié)合、改造，對楚辭的興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。注釋：［1］馬承源：《上海博物館藏戰(zhàn)國楚竹書（四）》，173-177頁，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04年。［2］廖名春《楚簡〈佚詩·交交鳴鳥〉補釋》，簡帛研究網(wǎng)2005-02-12。 ［3］季旭昇《〈上博四·佚詩·交交鳴烏〉補釋》，簡帛研究網(wǎng)2005-02-15。［4］李零《簡帛古書與學(xué)術(shù)源流》，334頁，北京：三聯(lián)書店，2004年。［5］孟蓬生《上博竹書（四）閒詁》，簡帛研究網(wǎng)2005-02-15。［6］秦樺林《上博簡〈孔子詩論〉辨證》，長沙：《古漢語研究》，2003年第2期。［7］秦樺林《釋、》，簡帛研究網(wǎng)，2004-08-17。［8］向熹《詩經(jīng)詞典》（修訂本），341頁，成都：四川人民出版社，1997年。［9］李零《簡帛古書與學(xué)術(shù)源流》，330頁，北京：三聯(lián)書店，2004年。